马来西亚政府开放民众近用互联网服务，始于1994年，领先东南亚诸国。但是，互联网服务开始普及、用户翻倍是1998年的事，那是时任首相马哈迪无心插柳的结果，他整肃时任副首相兼财政部长安华，引发了“烈火莫熄”改革运动，进而使得人们开始踊跃签订互联网服务、开设电邮账号、上网检索“烈火莫熄”相关讯息，甚至开设匿名网站。
澳洲学者Garry Rodan (2004)曾指出，因应安华事件而兴起的“烈火莫熄网站”，在几个月里数目远远超出50个。随后，这类网站而且不断增加，此起彼落，根据本地学者Tan Lee Ooi (2010)的统计，截至2003年8月31日，烈火莫熄的声势虽然式微，却还有191个各类烈火莫熄网站。即便是以如今互联网已成日常必备设施的时代背景来看，该数量依然惊人，更别说当时的马来西亚互联网还只在发展初阶。
1998年的烈火莫熄，以及因此催化了马来西亚互联网媒体的焕发，是促成2008年政治大海啸，乃至2018年首次政权轮替的重要推力。假使吾人同意，从1998年到2018年整整20年的政治变迁，象征了马来西亚的民主化，吾人应该也会体认到互联网媒体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突破政府丑闻的讯息封锁、开放民智、促进多元的政治见解和政治选择。就此而言，毋庸置疑，安华是互联网自由的最大受益者。
二十年烈火莫熄的历练，安华和他的团队深谙在野党和异议分子如何能善用互联网媒体（尤其是社交媒体）来挑战官方论述和意识形态，当然也就更汲汲营营于要治理互联网媒体。这也许正是历史的嘲讽，一个凭借改革号召、得益于相对自由的互联网媒体而上台执政的政权，比从前打压改革运动的政权更加致力于治理互联网媒体和限缩互联网空间。
这是政治现实，在主流媒体备受监管的国度，在野党善用互联网媒体来触达民众，他们抨击执政党立法和执法来限缩互联网空间。然而，在野党执政之后，往往就会成为他们所批评的执政党，处心积虑要管制可以为在野党善用来与他们较劲的政治工具和平台。
当然，执政党限缩舆论空间和言论自由之举措，总是会祭出堂皇的理由，像是维护种族和谐、社会秩序、杜绝假讯息、保护儿童等等这些政治正确的理由，以致一些学者也举手赞成，更别说那些凡事皆主张诉诸司法的律师了。
安华领导的团结政府执政后，汲汲营营于治理互联网和社交媒体。除了通讯部长法米召见社媒代表“讨论内容监管课题”，通讯与多媒体委员会亦宣布，在马来西亚拥有至少800万名注册用户的社交媒体平台和互联网讯息系统供应商必须在2025年元旦之前依据《1998年通讯与多媒体法令》申请应用服务供应商类别执照并完成注册，而获得执照的条件之一是在马来西亚设立公司。
法米还曾于2024年8月8日透露，网络霸凌修订法案可能在2024年10月提呈国会，以明确诠释网络霸凌行为及加重刑罚。政府还考虑禁止13岁以下儿童开设社媒账号。此外，法米最近也透露，通讯与多媒体委员会将在2024年10月底颁布媒体平台供应商行为守则，而媒体平台供应商需在两个月内做好必要的准备。
截至本文完稿时，媒体平台供应商行为守则尚未公布，但是据法米所说，一旦应用服务供应商类别执照在2025年元旦生效后，这些提供商将需要遵守该守则。此举既是规管社媒内容，亦是将审查社媒内容的工作转嫁给应付服务供应商，令人担忧的是：社媒平台的业主为了尽可能避免遭政府谴责未能遵守行为守则而从严审查社媒内容，甚至矫枉过正，严重限缩网络舆论的多元性。
晚近一个例子，足以说明这种担忧不是杞人忧天。2024年7月31日，首相安华在脸书和Instagram上传他与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通话的视频，以示悼念后者，岂料竟遭脸书删除。他在Instagram悼念哈尼亚的贴文亦遭删除，还被标签“危险的个人和组织”。此事令安华政府勃然大怒，通讯部长法米因此召见脸书和Instagram业主Meta的代表，要对方解释和道歉。随后，Meta赶紧复原安华的贴文，并公开道歉。
此事有两个重要的启示：
（一）当人们极力反对政府审查和打压互联网空间的言论自由之际，社交媒体企业已然在全球范围扮演言论警察的角色，决定哪些政治倾向的言论得以在网络言论市场出现。假使吾人反对政府的言论审查，就不应理所当然地接受社媒平台掌握言论审查之大权。假使政府首长尚且面对这种待遇，更何况是一般网民？
（二）Meta恢复安华的贴文，并向安华道歉，莫过于这次言论审查的“受害者”是政府首长，而不是一般社媒使用者。虽说脸书这种社媒巨擘曾有和世界强权对峙的经验，而马来西亚说不上是强权，但非到必要，估计他们不会动辄与政府交恶，而是选择应酬政府的意愿行事。如此一来，我们如何保障社媒平台不会为执政党的利益服务而限缩公民的言论自由，以及删除政府所不欲见的言论？
这是大力主张和支持诉诸法律的人，所应该思考的问题。同时，我们还得思考，政府祭出的这些社媒管制措施，国家力量在背后支持的假讯息操作（state-sponsored disinformation）有在管制之列吗？
作者简介：
庄迪澎博士现任拉曼理工大学(TAR UMT) 传播与创意产业学院副教授、传播学博士及硕士学位课程的课程主任，研究旨趣为传播政治经济学，长期观察马来西亚的传播法规、新闻自由、中文媒体和互联网媒体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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