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安顺路树胶公会看排演“平”剧
学年假期时,来自泰南或是当地的寄宿生都由家长带回家去度长假,这时学院上层就会安排孤女们和我姐弟俩一同去丹绒武雅“滨宿”,在一间度假屋过一两晚,这也是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光。这时陈校长会带领两三个有兴趣的学生出外写生,在山边树丛下画铅笔素描或水彩风景画;记忆中曾听说陈校长在家乡曾在艺术学校受美术训练,这个技艺在教育工作上也给她加了分。
陈校长带我去的地方,教我印象深刻而难忘的,首选当数安顺路的槟榔屿树胶公会,当然那两三次造访跟树胶公会董事会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早年马来亚(半岛加上新加坡)的树胶业,包括种和出入口贸易,欧洲人的势力不说,华人方面主要是控制在福建人(闽南人)手里。譬如说座落在吉隆坡指天街(现已易名敦陈祯禄街)的雪森彭(三州)树胶公会,根本就形同于一个福建大商家的“公馆”;此外1976年之前的十来年我流寓在石叻,就注意到新加坡中华总商会董事会的组织结构,是以籍贯(乡会)为分野,如福建(闽南)、广东(广府)、客属、潮汕、海南等,各占大小不同的分额(固打quota),而其中占分额最大的就是福建帮,就是董事名额以福建商人最多,而这些福建商人又绝大多数是以树胶业(种植和出口或转口)作为家业财富的起家事业的。
说回陈校长带我去树胶公会,那是去找菩提校董讨论校务。这一层是当年十一、二岁的我就已知道的,原来菩提两机构虽说是由客家人胡氏兄弟出资创办,战后经营下来很多方面就得由福建商人出力出钱来发展了。我们去那栋老洋房时,都是在礼拜天上午,那时是槟榔屿平社社员排练平剧的时候,楼下大厅就是排练的舞台,一个角落摆着若干剧目和演员表的大牌子;这时陈校长立刻从我的意识中消失,我只注意到剧目牌的文字和大厅里的表演,那些剧中角色的回旋身姿和那嘹亮而摄人心魄的唱腔。
我看到剧目牌上的剧名,如《萧何月下追韩信》、《平贵回窑》、《苏三起解》等等(早年我还记得很多),以及演员的名字,如陈火炎、蔡锡洪等等(很多姓名现已淡忘),此外就是注意到一个个大男人唱起戏来嗓音变得如此尖锐柔软。平剧其实就是京剧,就如北京在民国时期称为北平,海外华侨社会早年(即使是中共建政之后初期)对国共之争的政治取向还很保守,平社的平字说明了一切。陈校长带我去树胶公会,让我看到平剧排练现况,给我上了有关中华民俗文化的宝贵一课。
陈校长带我出门办事,或者应该说陈校长出门办事偶或带我同行,有一回我这浑小子在路上迷迷糊糊的闯了个大祸。我们是沿着牛干冬路向海边方向走,我记得到了救火局就向右拐弯(后来才知这一段路华人俗称缎罗申街),是去一位校董的店屋谈事情。早年槟城市区有很多吉宁人拉牛车载运货物谋生,很多牛车就停泊在路边,以牛干冬路特别多。(这路名Gu Kan Tang 华巫混合,牛是福建话,千冬是kandang kebau,说的是英殖时代这条路有很多马厩牛房。)且说那时我跟在校长身后走,浑小子哪里会注意到一路上的牛车轮都涂着厚厚的黑油,把我一身上下的新衣裤都涂污了,自己还昏然不觉,还是陈校长回头来察看时才注意到我闯了大祸。那时我们还是在浮罗池滑老校园,我年龄还不到十岁,不知什麼年节。陈校长给我订制了一套特别的套装,就是上衣和裤子都用同一上乘布料裁制,那布料叫做 shark-skin,这名称我记得特别牢;由这名称可以想见布料是如何平滑,而这套衣裤就这样让我糟塌了,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那套衣裤了。
还有一件祸事,那是发生在湾岛头新校园里,那时候陈校长已从菩提学院楼上宿舍搬下来,住在地面庑翼三间小房最前面的那一间。有一年春节,陈校长把我叫到她的寝室,递给我一瓶青色的发膏,那牌子叫做Yardley,那玻璃瓶子圆润丰满,发膏青绿而芳香,我从没见过这麼美丽的物品,满心欢喜地从陈校长手中接过这本来要给众寄宿生共用的东西,不料两脚才跨出房门,就把瓶子摔碎在庑廊上。我上文所述两件祸事,后来如何收拾残局,我又如何被处置,我却从来没有印象,大概是小孩子闯了较严重的祸事,心里震惊之余把后来的结局发展都全部拭抹掉。后来不知什麼时候在这个庑廊也就在陈校长房门外,有个四人合照,那帧照片我一直珍藏着,后面并立着的两位师长是谢达媛老师(左边)和陈校长,前面蹲着的两名男童是笔者(左边)和陈宗兴。
翠莉姐和我姐弟俩早年拜陈少英校长为谊母,其中翠莉受陈校长眷顾最深,个中情节得从我于1952年高小牛业那年说起。翌年1953年我得脱离菩提小学寄宿生活升学初中一,这时陈校长告诉我们说,先严在缅甸生意失败,不能再汇钱来供我们求学,我被安排寄宿某长辈家,一年一处,像个小人球似的。翠莉姐则被留在菩提学院跟众孤女同住,继续在菩提中学念初中三年,然后升往刚从中路迁移过来的槟华女中(在中路时还是称为福建女子中学)念高中三年。最后那年她跟另一名同学参加英文剑桥九号班文凭,是两班同学中唯有的两位华校考生,有了这一纸文凭,她才有资格报名入读牛汝莪师资训练学院 (Glugor Teachers’ Training College),毕业后可在英文中学教书。这七八年里,翠莉姐心里是什麽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过陈校长对她如此无私的付出,物质与情义兼而有之,她应该是没齿难忘的。
作者简介:
张景云,2007年退休前长期从事新闻工作,历任《新通报》、《南洋商报》、《东方日报》总主笔。曾受聘为马来西亚华社研究中心研究员,兼《人文杂志》主编。参与创办中文网站《燧火评论》。2010年膺佛光山星云大师新闻传播大奖(大马区)。著有《言荃集》、《见素小品》、《云无心,水长东》、《犬耳零笺》、《反刍烟霞》、《炎方从脞:东南亚历史随笔》等书。编著《当代马华文存》、《威北华文艺创作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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