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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钢】一位缅甸移工的故事

“N是大约40岁,广府话讲得很好,马来语也说得不错,我认识他之后,断断续续记录了他的一点人生故事。”

 

N是缅甸人,今年大约40岁。他在2020年行动管制令期间从吉隆坡来到沙威谋生,广府话讲得很好,马来语也说得不错,华语则比较弱。我认识他之后,用广府话和马来语和他交流,断断续续记录了他的一点人生故事。后来疫情好转,他从沙威回到吉隆坡,我们就失联了。

以下是N的故事:

N是生于缅甸南部的孟族人,家里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排行最小。老家的人务农,以种菜、种稻为生。N念书念到五年级,在学校里学的是缅语,他会听和说孟族母语,但不会写孟族文。他的太太T念书念到八年级,会写孟族文。

像很多同乡一样,N十多岁就从家乡去泰国谋生,在泰国邦芭茵(Pang Ba-In)当工厂搬运工,工作了两三年,之后通过中介的安排前来马来西亚。当时他还未满20岁,带他来的中介是他认识的人,所以他不感到害怕。

他曾听说过有同乡跟不认识的中介来马,结果在过境时被捕,逮捕他们的执法人员把他们转卖给泰国的人蛇集团,人蛇集团又把他们卖到渔船上强制工作,没有薪水。这些同乡被强制工作几个月后,在泰国拉廊(Ranong)逃离渔船,跑回缅甸老家。

从哥乐暗路入境

N入境马来西亚时是从曼谷搭巴士到马泰边境的哥乐(Golok),他们一行五人,包括中介,在哥乐住一晚。中介帮他们买从哥乐到雪兰莪加影的火车票,他记得是傍晚七点半的票。不过他们没有在哥乐上火车,而是搭德士,从哥乐暗路入境马来西亚,一直去到吉兰丹的瓜拉吉赖(Kuala Krai),然后才在瓜拉吉赖上火车。

与N一起来马的其中两个朋友,后来以难民身份去了美国。N曾经也有机会像他们一样,可是因为他结了婚,太太不能与他同行,所以他没走那一条路。

从瓜拉吉赖到加影,N先是在大城堡落脚,投靠朋友,在那里住了三天。之后他跟着一个朋友去万挠做大炒。他在万挠住了三、四年,开始时帮忙洗碗,每个月薪水600块。洗碗洗了三个月,他学会劏鱼,就不再做洗碗,改为劏鱼,薪水高一点。

来马两、三个月后,N已经学会了简单的广府话。慢慢也学会马来语,有时候遇到执法人员“kacau”,要拿钱,他也需要跟执法人员对话。

N从瓜拉吉赖到加影,先是在大城堡落脚,投靠朋友,在那里住了三天。-照片:维基百科

做大炒学看中文菜单

后来N从万挠转去乌鲁音做大炒,做了一段时间,再后来他又转去峇冬加里做大炒。在峇冬加里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做砧板。从最开始的“唔识睇字,好辛苦”,到这个时期,跟大炒相关的字他基本都学会了,他会看简写、草写的“甘香、亚参、炒饭、鱼、菜胆、薯苗、蕹菜”等中文字。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可以拿镬铲当厨房头手。

第一次来马,N在这里居住了大约九年,过后他回去缅甸老家结婚。回去的路线,他所记得的,不像来的路线那么清楚,依稀也是搭火车,某一段路转德士,之后又重新上火车,但不记得确切的地点。他印象比较深的是,泰国的火车座椅很硬,坐得他很不舒服,抵达曼谷时他感到背痛。在曼谷,他搭车去到泰缅边境的美索(Mae Sot),再从那里返回家乡。

婚后三、四个月,N再次来马。第二次来马,他搭飞机入境,“好似嚟行街咁啰” (用旅游名义过来)。他与另外三个人一起来,一年后他的太太T也和另外八个人一起来马。他的太太与他不一样,T是乘搭飞机先到新加坡,然后才从新加坡入境马来西亚。

他们夫妻俩先是在金马仑采草莓,在那里做了几个月。N很怀念那段时期,觉得那里的生活过得很舒服,只是薪水实在太低了,他的薪水900块,T的薪水只有750块,比他之前工作的薪水低,于是他又回到乌鲁音去做大炒。而T因为在金马仑有身孕了,所以回去缅甸生产。

申请到联合国难民证

N第二次入境马来西亚后,在这里申请到联合国的难民证。申请的程序是去面试,在几轮的面试中,他通过翻译员告诉面试官他们孟族人在家乡的情况,比如小时候缅甸兵抢走他爸妈养的差不多三十只鸭子、缅甸兵打人、他们看到缅甸兵进村就会跑等等。N说那不完全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有的是其他孟族朋友的亲历。

N告诉联合国面试官家乡孟族人的情况,如小时候缅甸兵抢走差不多三十只鸭子、缅甸兵打人。-照片:驻马来西亚联合国难民署网站

与N一起申请难民证件的朋友,后来有两位成功得到美国接纳庇护。N认为自己本来也有这样的机会,但是当时他新婚不久,孩子刚出生,T很反对他独自一人申请去美国,他也不想和太太、女儿分隔太远,所以就没有继续跑申请庇护的程序。

居住多年后,N已习惯在马的生活,也拥有熟练的技能。他曾返回缅甸老家几次,休息后又再来马工作。他老家的经济情况因他而有所改善,他给家里买了手动式犁田机,方便爸爸和哥哥犁地——虽然那也不是品质好的机器,他70多岁的爸爸长年使用那犁田机,机器的震动伤到手,现在他爸爸的右手完全没力。

很感谢事头婆的关照

2016年,N也曾回去缅甸动手术,当时他还在加影做大炒,眼睛出了状况,看东西越来越朦。他问过医生,在马来西亚动手术,用镭射割眼膜,每只眼睛要四千块,两只眼睛就要八千,而回去缅甸割,两只眼睛只需要大约马币三千,于是他就回去缅甸动手术。

回想起那次手术过程他仍然觉得非常可怕,医生帮他割的时候只是给他局部麻醉,在手术时他能够听到医生好像是在锯什么东西的声音,眼睛也一直有抽一下、抽一下的感觉。那一次回家割眼膜,他休息了整整一年才回来加影开工,而大炒档的“事头婆”还是请他。

N很感谢这个事头婆的关照。曾经有一次他和两个朋友被扫荡移工的执法单位逮捕,被关押在双溪毛糯,也是这个事头婆出钱疏通,让他们被放出来。

在马二十年,N除了帮人打工,也试过自己开档做生意,第一次是在沙登卖泰国餐,但没有很顺利,那一次只做了四、五个月。第二次在士毛月做小炒,做了差不多有一年,算是稳定的,没想到竟然碰上新冠病毒,当时疫情严重,生意根本没有办法做下去,于是他和太太就来到沙威找生活。

凭着自己的努力顽强求存

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N的故事。疫情和缓后,N和T重新回到雪隆地区,再也没有来过沙威,大概现在他们也还在某个地方做着他们熟悉的大炒工作吧。

在N的故事中(不管读者愿意相信的有多少)我觉得有几个点是重要的:一、如果不是因为母国的社会不稳定,生活困难,他不会远走他乡;二、在过去的二十年,他身为劳动者都在凭着自己的努力顽强求存,改善自己和身边人的经济状况,这是值得尊敬的;三、在这个过程中,他像其他不同岗位的劳动者一样,对马来西亚社会做出贡献,应该得到肯定,为此他的一些遭遇、一些选择也应该得到同理。

而撇开这一些,对我个人而言,能够在沙威(这里用广府话的人很少)跟广府话流利的缅甸朋友聊天,那感觉真的非常好。我从N的口中知道许多关于雪隆大炒档口的小故事,也很怀念这个在疫情期间偶然认识的朋友。

李成钢,文史工作者,在柔佛南部的加拉巴沙威新村经营P320社区空间。

本文乃作者观点,不代表《八度空间华语新闻》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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