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汉原本中文只有小学程度,是因为在台湾工作他才学会在说话时用成语、谚语和各种典故,也学会待人处事。”
骆英汉是沙威社区的一份子,他生于1970年,出生地在霹雳邦咯岛。年轻时,英汉曾经到台湾跳飞机,他经常会提起,那段经历对他的人生影响很大。
笔者在得到他的同意下,把他的跳飞机经历记录在这里:
英汉的父亲是邦咯岛的渔夫,以捕鱼、修网为生。英汉小学毕业后升上中学念预备班,只读了半年就辍学。辍学后,他曾在邦咯岛吉灵丸的咖啡店捧咖啡,到红土坎去学修理摩哆,接着又去吉隆坡学做地砖。
他的父亲这么告诉他:家里最好不要两个人都下海捕鱼,父子两个人,一个人在海上,一个人要在岸上,如果一个人找不到吃,至少还有另一个人撑着。
1980年代末,英汉的父亲工作不顺利,时常遇到网破、引擎坏的问题,欠了一些债务。因此父亲就建议在吉隆坡学做地砖的英汉一起跳飞机去台湾。当时英汉18、19岁,对于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想法,完全都交给父亲安排。
父子俩先落脚台中
他的父亲与中介沟通,讲好过去台湾的费用、工钱之类的,然后他们父子俩就去了。他们最早的落脚点在台中,在一家工厂里做了一两个月,做得很不愉快。那家工厂做的是翻新机器外壳,比如旧洗衣机,把内部的零件拆除,剩下一个壳,然后把壳放进化学药水里面浸,让旧漆脱落,然后再喷上一层新漆。
这份工作做得不愉快的原因是他的父亲发现中介不老实,隐瞒了工作情况,也在他们这边和台湾老板那边两边收钱。
他们在工作上接触到的化学药水很毒、很刺鼻,这是之前他们不知道的。为此他的父亲与中介吵过架,那时英汉还很年轻,事情都交给父亲处理,他没有很认真去了解其中的细节。
吵过架后,中介让他们换另一份工,安排他们到桃园的一家小型纺织厂,在那里操作机器,排花纹、排线条。这家纺织厂规模小、生意不好,没过多久又把他们转给另一家在桃园莺歌,较大型的纺织厂。
英汉在那里的工作是包装一捆一捆的线,做了一段时间,他们又跟回之前的纺织厂老板,这位旧老板在桃园芦竹建了新厂,规模比之前大。
对英汉来说,在台湾工作其实也没有比在马来西亚工作辛苦,工作8小时,印象中薪水有1万2000台币,努力加班可以去到2万2000,老板包住,唯一比较难捱的只是冬天没有热水。
他记得那时好像没有办法直接把台币兑换成马币,他的父亲通过渣打银行汇钱回家,要先把台币换成美元,过后再从美元兑换成马币。那个年代到台湾跳飞机的人好像都是这样。
英汉的父亲在台两年,因为英汉的母亲生病,父亲就先行回马,留下他独自继续留在台湾。隔一段时间后,父亲又再度来台,把母亲也带来。父亲照旧是和他一起在纺织厂工作,母亲则被中介安排在桃园龟山的一家生产容器的工厂包装牙膏。
休假时聚集桃园火车站
这个时期,英汉已经很熟悉桃园,虽然是逾期逗留,平时他出门都没有什么顾忌,也没有遇过被执法人员检查证件这样的事。他两个星期休息一天,休息的时候都会出外走走,最远去到台北,多数的时候留在桃园。
那时候跳飞机到桃园的大马人在休假时一般都会聚集在桃园火车站。大家事前不需要相约,只要到那里就会遇见大马人,里头有男有女,男性多,女性少,女性之中又以中年妇女多,年轻女性少。英汉到火车站与大家见面,有的时候再各别相约去另一个地方玩,有时候也没去哪,只是在火车站聊天。
英汉到过基隆一次,因为他纺织厂的老板是基隆人,有一次老板带他回去基隆的老家看看,住了几天。在那里英汉还帮忙老板的父亲种稻。
英汉说,老板和老板娘都对他很好,因为他当时年轻,人很单纯,老板有什么需要帮忙,他都很热心帮忙,做了很多额外的工作;相比起来,他的父亲就不怎么得老板欢心,因为父亲是有工作经验的老江湖,懂得计较,只做分内工作,其他的事都不会碰。
这纺织厂的老板去牛肉场看艳舞,也曾带他一起去。
住久了,英汉也很熟悉桃园的娱乐场所,有时候在休假日他会去远东广场的金频道舞厅,那里有很多大马人。
他记得,有一年马来西亚国庆日,他一上楼就看到舞厅前挂着马来西亚国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觉得特别自豪。舞厅里卖台湾啤酒、卖350新台币一瓶的绍兴酒,他和朋友们跳舞跳到凌晨三点,然后去吃宵夜,土虱汤、蚵仔煎、肉𥺧或甜不辣。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很怀念。
那时候他也爱穿阔裤身的阿里巴巴裤,骑机车时风吹着阔阔的裤身,发出“服服服服”的响声 ,觉得自己很帅。
认识来自中坜女友
英汉在台湾第四年,认识一个来自中坜的女朋友,他本来没有回马的打算。不过有一天晚上,他载着女友骑车时遇上交通意外,女友的脚部骨折入院,女友家长很生气,认为是他带坏了女儿。这事情也惊动了台湾执法单位,最后由纺织厂的老板替他摆平。发生这糟糕的事后,他觉得也是时候离开台湾了。
老板帮他买机票,送他回来,他的父母亲也同行。一直很照顾英汉,当他是干弟弟一样的老板娘,还送他一个金戒指。因为逾期逗留,出境时台湾官员在他的护照上盖上一个“不受欢迎”的盖章。
那是还没有手机的年代,打长途电话需要先通过接线员转国际线。英汉有一本小电话簿,里面有他台湾的联系,回马后,这本电话簿不见了,他也从此断了与台湾女友的联络,这是他感到很遗憾和愧疚的事。
他认为,如果没有发生那宗意外,或许他的人生走向会完全不同,说不定他会一直留在台湾,在那里结婚成家。那时候有一些跳飞机到台湾的大马人,与当地人结婚后就留在那边,他也出席过朋友们的婚礼。
从台湾回到家,英汉身上没有留下多少钱,不过在他跳飞机那段日子,家里的债务已经还清,在邦咯岛的老家也重建过了,建得很美。父母亲看他一无所有,像是要奖励他似的给他买了一架新摩哆,当作是他跳飞机四年的回报。
英汉说,虽然没有存到钱,不过他在台湾学到的东西很多,他原本中文只有小学程度,是因为在台湾工作他才学会在说话时用成语、谚语和各种典故,也学会待人处事。
无法到日本改去新加坡
回马休息几个月后,英汉换了新护照,身边有朋友计划到日本跳飞机,他也跟他们一起去。他们一行人在中介安排下飞往日本,但只有二三人顺利入境,包括他在内的其他几人则是直接被遣返,他还亏了总共万多块的中介费和机票费。
去不了日本,他就南下新加坡打工,重新当起学徒,学做中央冷气系统的风管(也叫风喉)。开始的几年,同样没有工作准证,他拿普通探访签证去打工,算好每个月可以在新加坡逗留几天,签证到期就出境回来马来西亚“chop”护照。
那时候工作算日薪,一开始他的日薪只有20几块。他记得以前骑摩哆放2T油,会出很多烟,如果过境新加坡海关时摩哆排烟多,中一张三万,就要罚70块,那等于是三天的工都白做了。
在新加坡工作几年,英汉从学徒一直升到熟练工人,老板也帮他申请到合法工作准证。其实依据当时的条例,大马人至少要有中三学历才可以在新加坡打工,他没有中三文凭,只好弄一张假的中三证书。就他所知,1990年代有不少出去新加坡工作的大马工人都会找人伪造一张中三文凭。
从冷气风管技工到主管
再后来,英汉通过考核,成为熟练的工业型冷气风管技工,老板可以为他申请比普通工作准证高一级的熟练工人准证。他记得考核的内容是,考官有ABC三张图让他抽,抽中哪张图就要做哪一款风管,他自己得判断需要用多少铁,怎样先把它们“斗”起来,再装上去。
英汉在新加坡工作十年,在那里认识来自沙威、同样是到新加坡打工的妻子。两人结婚生子,定居在古来。英汉说,在那十年里,老板在哪里接到工,他们工人就去那里做。他曾经做过一些很大型的工程,像“那个榴莲”(滨海艺术中心)、滨海广场、四季酒店等等,这些建筑的部分冷气风管是他装的。
2000年后的那几年,英汉在新加坡的老板接到一些马来西亚的工,他开始会被派回来工作。后来他又认识到国内的老板,于是就顺势回来发展。那个时期布城刚启用,有很多建筑还在兴建中,他在那里接到一些工程。他说,布城一些建筑的冷气风管是他带着工人装的,不过后来布城变化太大,现在再去那里,他已经不记得当年做的是哪几栋建筑的风管。
以上就是英汉的故事。到现在他仍在做冷气风管,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主管。
移工都靠移动改善经济
听他分享时,我会想起自己一些跳飞机的亲友,比如曾经两度到日本跳飞机的阿姨和姨丈;跳飞机到澳洲多年后,已定居在澳的几个表弟;跳飞机到爱尔兰,如今还在爱尔兰,每隔几年回马的表姑丈;还有曾跳飞机到英国,如今还在澳洲跳飞机的阿姨,等等。他们的经历和英汉有许多重叠之处。
我也会联想到在马的印尼、缅甸、越南、印度、孟加拉、尼泊尔、巴基斯坦等不同国家的移工,他们同样是通过移动和劳动去改善个人和家庭的经济状况。有一天,当他们离开马来西亚,回望马来西亚时会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这个地方会不会也给他们留下一些温暖的回忆?
李成钢,文史工作者,在柔佛南部的加拉巴沙威新村经营P320社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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